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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娟:嘿,伙计

我对“伙计”一词初次敏感缘于多年前的一件事儿。

我们有一个朋友,也是工作上的同事。这家伙长得有点儿人模人样,特别贫嘴滑舌,常跟人开玩笑,尤其喜欢跟女人开玩笑。再加上为人仗义出手大方,很讨年轻女孩的欢心,有些花花公子浪荡不覊的作派,因此也招来一些有心人诟病。

我们大他几岁,他规规矩矩地喊我老公为“✘哥”,叫我就是怪声怪调的“嫂子”。只要见了面,一开口叫“嫂子”,我便知道他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不过,在我们这儿,朋友之间,兄弟开“嫂子”的玩笑是家常便饭,可当“哥”的男人就没有跟“弟妹”开玩笑的权利了。以我这大大咧咧也爱开玩笑的性格,有时不免和这个小几岁的家伙斗嘴几句。

一天,我要向上级单位递个材料,刚好他也要递个材料,便把材料给了我,让我顺便帮他捎去,他就不亲自跑一趟了。我很乐意接受了。

这是同事朋友间很正常的事儿,举手之劳,对吧?可偏偏旁边有个女同事看到后,用一种复杂古怪的眼神看着我,很突兀地说一句:“你俩老伙计呢,当然乐意帮忙了!”乍一听,我有些愣了,细一想,我有些恼了,“老伙计”?什么意思?从来没人用这个词来形容我和一个异性之间的关系,何况在众人面前,更何况在我积累的所有纯洁的词汇当中,“伙计”是一个意义很友好的词,也是一个应用范围有限的词。可她现在用来形容我和他之间的关系,并且还是个不太正经的家伙,这是什么意思?难不成有其他意思?难道她说的是那……那……那个什么意思?

一想到这,我登时翻了脸,羞愤地冲她发火道:你这话什么意思?怎么说话呢?谁和他老伙计了?……

女同事也愣了,她可能也想不到自己脑瓜子一热,嘴一秃噜会说出这话来,更想不到我会如此敏感,直接冲她发了火。她胀红了脸,语无伦次地辩解道:没什么意思啊,没什么意思!……你别多想,我说慌了……

她越解释,我越怀疑;我越急证清白,她越神色复杂。这样的事本来就是越描越黑,理论了几句,干脆作罢不讲了。还好,平常我们关系也不错,之后彼此也没计较。

不过,这事却在我心里留下了疙瘩。下班回家后又犯了钻牛角尖症,觉得有必要把“伙计”一词的含义和用法搞清楚搞透彻,研究研究女同事的话里到底有没有其他意思,到底是何种意思。

于是,翻词典查百度问朋友,得知了“伙计”一词的含义和用法。

百度上讲:“伙计”一词,最早写作“火计”,明陆容《菽园杂记》卷一一:“客商同财共聚者,名火计。”后来写作“夥计”《康熙字典·夕部》:“俗谓同本合谋曰夥计。”指的是结伴外出经商,合资且合力,即同本协力,双方的关系相当于合伙人。后来这种合作方式有所演变,变成一方投资开店,雇请精通生意、善于经营而缺少本钱的人做夥计(称“掌柜的”“主管”,相当于现在的经理)。所以“伙计”一词,现在一般指合作的生意伙伴,同伙的意思,比如“生意好做,伙计难搁”。

在北方,“伙计”多指熟人,往往用在男性和男性之间亲昵的称呼上,含有哥们、兄弟、同伴、伙伴的意思。或包含着发小时期的交情,或多年同窗之谊,或在社会上打拼如兄弟生死之交的知己情怀,其中所蕴含的情义是任何称呼都无法代替的,是对友情笃定的认可。见过几次面,吃过几顿饭的人,连朋友都不是,是不能称“伙计”的。

陕西人称“伙计”还有另外一层含义,就是老夫老妻之间的昵称,尤其是丈夫对妻子的昵称,丈夫对外介绍爱人道:“这是我伙计!”简单明了,一语道破婚姻本质:搭伙过日子。这是从爱情到亲情的过渡,恩恩爱爱的小夫妻混成了兄弟一般的情谊。如果日子过不下去了,离婚了,就是“散伙了”。

有些地方,“伙计”还有一层隐晦的意思,称一个异性:这个谁谁是我伙计,或者那个谁谁谁是他伙计,就有暧昧不明的意味,所谓的“伙计”代表着情人,小三之意。

究竟是不是这样呢,问了一个阅历丰富的朋友,他也这么解释说:如果女性主动称呼男性为“伙计”,是表示彼此之间的关系比较好,类似于男性之间的“兄弟”、“老铁”等称呼,有亲近之意。一般能这是称的往往是女汉子之类的人物,可一旦被别人定义某异性为其老伙计,就不免有些儿暧昧色彩了。

我觉得此言甚有道理,无怪乎惜名声如命的我会恼羞成怒。分析当时女同事说话的口气和神态,她分明就是把我们本来很纯洁的朋友兼同事关系想得有些暧昧了。她一点也不了解我这人,即便是找“伙计”,也不是找他那样的“伙计”。其实我很讨厌从他那张贫嘴里喷出来的一些带色的没有水平也没有高雅内涵的玩笑话。不是看在他为人尚好,和我老公关系还不错的份上,光听他那阴阳怪气的嫂子叫,我就想把他那张贫嘴用胶水封起来,更不要说与他斗嘴打趣了。在这儿偷偷跟大家瞎说一句大实话:我其实更喜欢沉稳成熟睿智幽默、富有才华有岁月沧桑感的老“伙计”。截止目前为止,身边这种“伙计”还没出现!估计以后也不会出现!

此事耿耿于怀了许久,再见了他也是能赶紧躲走就赶紧躲走,不敢再肆无忌惮地说笑打趣了,惟恐再被人贴上“老伙计”的标签而说不清道不明。

时隔多年后,回头再想想这件事,不觉有些滑稽可笑,当初那么敏感干嘛,不就一个“老伙计”称呼吗?有必要上纲上线多思多虑吗?放到今天,说再露骨直白些都不会再气恼,不仅是身正不怕影子斜的硬道理,更是因为脸皮在社会上蹭了多年,厚了,臊不住了。

第二次对“伙计”敏感是关于我和老公之间的事儿。

某日早上,他出门上班,临走时冲二楼的我大声叮嘱一句:伙计,把洗衣机的衣服晾上。

那穿透力非常强的浑厚声音灌进二楼,“伙计”一词差点震破耳膜!我心里一震,有点儿不是滋味。倒不是因为他命令我干活晾衣服,而是他对我的称呼:伙计!

不知什么时候开始,我俩之间的互相称呼都统一变成了这个含义很友好又很丰富的词:伙计!

结婚头几年他私下称我“亲爱的”,“老婆”,公众场合时称名字,偶尔对人或当面称我为“✘老师”。我知道他称我为“✘老师”时,一定是在表达着内心积压的不满和生气。我特别讨厌他用职业“老师”来称呼我,觉得那是对我莫大的讽刺和侮辱!

我这人从来不会撒娇发痴,从来不会甜言蜜语讨人欢心,甚至看别的女人甜言蜜语撒娇发痴便能起一身鸡皮疙瘩。哪怕是对最亲近人的称呼上,亲密一点便觉肉麻无比。手机里存他的电话,标注的是“✘✘爸爸”,微信上是他原微信名。对他私下或是公众场合都是称小名,不带姓,偶尔愤怒生气的时候连名带姓地叫,而且还把音节给儿化加重音咬字恶狠。不这样,不足以显露我的生气和愤怒。他听了当然也生气,但此举也属以牙还牙,以毒攻毒,其奈我何?

后来,大概也就是最近这两年,不知不觉间,我对他的称呼变成了“伙计”,无论什么场合下,都是“伙计”“伙计”地叫,叫的流畅而丝滑,顺口而自然,丝毫没有感到任何不合适或尴尬的地方。

而他也不知什么时候把对我的几种称呼演变成了“伙计”。现在我俩完全统一了,不用挑剔谁对谁的称呼丰富,谁对谁的叫法亲昵了。

于是,日常生活中我们的对话便是这样的:

伙计,把衣服晾上。

伙计,上街帮取快递。

伙计,该倒垃圾了。

伙计,给倒杯水来。

……

“伙计”“伙计”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响彻在几间房屋中,竟没有感觉到不协调、不对劲的地方。

怕天怕地怕老鼠的二小惟独不怕我,跟着我上了小学一年多,攒出了一身臭毛病,眼看着要成学渣渣,气得我把他一顿痛揍后,像踢皮球一样一脚踢给了他爸,并附言:伙计,接大招!

二小从此跟着我的搭档制造商“伙计”,开始了混小学的生涯。而我则系上围裙做了后勤掌柜,为他爷俩洗手作汤羹,管他鸡飞狗跳,我自清静逍遥。

这个时候,我觉得我俩真像是合伙开公司的搭档、弟兄,为了一个共同的目标——栽培、雕琢、包装、经销我们的产品——孩子,分工合作、携手共进、并肩作战,是实打实的“伙计”。

百度上说老夫老妻称“伙计”是陕西人风格,可我们大河南人不也如此吗?

认真想一想,不禁有些感慨:多年夫妻相处下来,渐渐的从刚开始的鱼水之情变成了君子之交。那个伴在身旁的枕边人,慢慢的变成了睡在隔壁房间的兄弟!因为日常琐碎,因为柴米油盐,我们的生活渐渐的、渐渐的失去了激情和爱意。更令人伤感惆怅的是,那个曾经说要爱你疼你一辈子的男人,趴在耳边亲昵地叫着“老婆”“亲爱的”“宝贝”等肉麻称呼,竟然在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平淡岁月里变成了一个没有感情色彩也没有攻击性的词——伙计。

夫妻相处久了,如同左手和右手,怎么摸也摸不出感觉,还嫌皮糙茧厚剌得慌。但右手流汗左手擦,左手流血右手包扎,无论哪只手出了问题,另一只手都不会袖手旁观,必会给予无微不至的关怀和照顾。只有左手与右手默契配合,才能给自己给对方及老少家人遮风挡雨,撑起一方晴空。执子之手,与子同谋;执子之手,与子成友!

伙计一生一起走,那些缠绵日子不再有,一句话,一辈子,一生情,一个称呼!哪怕若干年后,相继离世,于奈何桥上千万鬼魄之中,遇见了你所要遇见的鬼魄,于千万轮回之中,黄泉路上无涯的荒野里,他早了一步或我早了一步,再次碰上了,也没有别的话可说,惟有轻轻地招呼一声:嘿,伙计!你也在这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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